&esp;&esp;「冰箱留咗汤,记得饮,欣姐召唤,先行告退(一个手画的爱心)」
&esp;&esp;齐雁声的眼神在看到最后时猛地一顿,拿着便签纸的手逐渐收紧,纸角在掌心刮出一阵麻痒。
&esp;&esp;温暖阳光,削好的苹果,温柔的眼神,平淡相守的错觉……还有那几乎要溢出胸腔的、陌生的幸福感。那叁十秒的梦境,非但没有渐渐模糊,反而清晰得令人心悸。她甚至能感觉到梦中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,以及那种无需掩饰、坦荡自在的轻松感。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,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。
&esp;&esp;然而梦境的余温像潮水般退去,留下的是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礁石。
&esp;&esp;这里没有共同的宠物,没有挤满生活痕迹的温馨小窝。只有她独自居住的公寓。霍一的气息偶尔会留下,但总会很快被清理干净,如同从未出现过。她们的关系,见不得光,只能存在于这紧闭的门窗之后,存在于短暂的、偷来的时光里。
&esp;&esp;“女朋友……”齐雁声无声地咀嚼着这叁个字,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、苦涩至极的弧度。多普通的一个词,对她们而言,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。
&esp;&esp;霍一是什么?是知己,是搭档,是床伴,是灵魂深处无法抗拒的吸引,是生命里最惊心动魄的意外。唯独不是可以宣之于众的女朋友。
&esp;&esp;而她呢?她是齐雁声,先是齐雁声,是香港粤剧界的标杆,是德高望重的前辈。最后才是joyce。她的形象必须完美无瑕,她的生活必须经得起审视。她的人生轨迹早已定型,像一艘航行了大半生的船,无法轻易转向,驶向那片名充满未知和风险的海域。
&esp;&esp;那个梦,像一把温柔又残忍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内心深处一个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盒子。那里面装着的,并非少女时期对浪漫爱情的幻想,而是一种更深沉、更隐秘的渴望——渴望一种彻底的、毫无保留的联结,渴望一种被见证、被祝福的陪伴,渴望在阳光下并肩而行的平凡温暖。
&esp;&esp;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,自己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,那般安于现状。潜意识里,她原来也在期待。期待像任剑辉、白雪仙那样的惊世之恋,即便惊世骇俗,终能成就一段艺坛传奇般的佳话,相知相守,直至白发苍苍。期待像唐涤生为白雪仙写下绝代唱词那样,在艺术和情感上达到无人能及的默契与深度。期待跟霍一。
&esp;&esp;她期待一个“后来”。一个光明正大的,无需躲藏的,可以细细描绘的“后来”。
&esp;&esp;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恐慌般的羞耻。她今年多大了?六十叁?六十四?早已过了应该做这种梦的年纪。更何况,对方是霍一,叁十出头、生命画卷才刚刚展开。她凭什么期待?又有什么资格期待?
&esp;&esp;霍一给予她的已经足够多了——那些灵肉交融的激烈时刻,那些智力碰撞的火花,那些无声却坚实的陪伴,甚至在台风夜冒着危险赶来的一意孤行,和多年兼顾的陪伴照料。这些难道还不够吗?她难道还贪心地想要全部吗?
&esp;&esp;“真系……越老越糊涂。”她低声自语,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苍老。
&esp;&esp;梦越是美好,醒来越是残忍。它赤裸裸地照见了她的贪心,她的软弱,以及横亘在她们之间那巨大得令人绝望的现实鸿沟。
&esp;&esp;她想起霍一。每一次看似冷静克制的表情、眼底却蕴藏着近乎暴烈的热情和执着。她一次次地靠近,一次次地试探,步步紧逼,像是要从她这里确认什么,掠夺什么。她是否……也曾在某个瞬间,幻想过梦中的场景?她是否也会不甘于永远停留在这种地下情人的状态?
&esp;&esp;齐雁声几乎可以肯定答案。霍一的眼神,偶尔会在最情动的时候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渴求,那不仅仅是对身体的占有,更像是对整个灵魂的索求。只是她太聪明,太懂得分寸,也太了解齐雁声这个名字的意义,所以从不轻易说破,只是用行动一次次地叩问。
&esp;&esp;从前,她可以用年龄、用现实、用“这样就好”来说服自己,维持着这种危险的平衡。可这个梦,把她所有的自我欺骗都击碎了。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霍一的年轻身体和炽热情感,却无法给予对方最渴望的、最普通的东西。
&esp;&esp;霍一太聪明,太敏感了。自己一丝一毫的异常,恐怕都瞒不过她。
&esp;&esp;这个梦,绝不能说。永远都不能说。
&esp;&esp;它不仅意味着内心的沦陷,更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——这段关系,正在滑向一个她无法控制、也承担不起后果的方向。
&esp;&esp;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清醒同时席卷了她。
&esp;&esp;……
&esp;&esp;几天后,霍一如约而来。她似乎刚结束一个会议,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凉和一丝疲惫,但看到齐雁声时,眼睛立刻亮了起来,很自然地走上前,想要拥抱她,吻她。
&esp;&esp;齐雁声却微微侧身,避开了那个带着惯常亲密意味的吻,只让她抱了一下,然后便自然地引她走向客厅:“嚟喇?啱啱沏咗壶陈普,试下。”
&esp;&esp;霍一的动作顿了一下,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细微的不同。她的拥抱依旧,但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,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,但很快便掩饰过去,从善如流地走到沙发旁坐下:“好。都有点攰。”
&esp;&esp;齐雁声将温热的茶汤注入白瓷杯,递给她。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。
&esp;&esp;“剧本改成点?”齐雁声开口,话题是她们最常讨论,也最安全的艺术领域。
&esp;&esp;霍一端起茶杯,吹了吹气,目光却一直落在齐雁声脸上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:“卡住。系最后一场戏入边,情感转折总觉得唔够决绝,又唔够无奈。”
&esp;&esp;“哦?你觉得应该如何?”齐雁声抿了口茶,语气平和专业,如同对待任何一位合作者。
&esp;&esp;“我唔知,”霍一放下茶杯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灼灼,“或者唔系戏嘅问题。joyce,你话我知,如果系你,爱咗咁耐,纠缠咁深,最终都系唔得唔放手,你会有乜心情?”
&esp;&esp;这话问得意味深长,已经超出了剧本讨论的范畴。
&esp;&esp;齐雁声的心像是被轻轻刺了一下。她垂下眼睑,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,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:“戏还戏,人还人。世上唔系所有嘢都需要一个决绝或者无奈嘅态度。何况有时候,只不过系……时候到咗,自然就散。冇咁多疑问,亦都唔需要渲染得太过悲情。”
&esp;&esp;她抬起头,对上霍一的目光,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通透而淡然:“就好似呢杯茶,冲到淡,就应该换咗佢。执着于佢曾经有多浓醇,反而徒增烦恼。”
&esp;&esp;霍一紧紧盯着她,像是要从她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里读出真意。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。
&esp;&esp;良久,霍一忽然靠回沙发背,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,带着点自嘲:“你讲得啱。系我唸多咗。”她拿起茶杯,一饮而尽,“杯茶几好。多谢。”
&esp;&esp;那之后,霍一依旧会来。她们依旧聊天,讨论剧本,分享阅读心得,偶尔也一起吃饭。
&esp;&esp;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。
&esp;&esp;齐雁声不再允许那些轻易的肢体接触,不再回应那些带着暗示的眼神。她将两人的距离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“知己”范围内。温和,周到,却带着一种不容逾越的透明屏障。
&esp;&esp;霍一显然是察觉了,并且理解了。她那双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睛深处,最初有过困惑、不甘,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怒气,但最终都化为了某种沉静的、了然的接受。她不再试图靠近,不再追问,配合着她,将彼此的关系定格在一种新的、看似更加稳固平静的模式里。
&esp;&esp;她们之间的对话,变得更多,也更“安全”。可以深入地探讨艺术,调侃圈内趣事,甚至偶尔提及北京和香港的琐事,但绝不会再触及那个危险的、关于“她们”的领域。
&esp;&esp;有时,看着霍一冷静专注的侧脸,听着她条理清晰地分析人物心理,齐雁声的心脏会泛起一阵细密的、难以言喻的酸痛。她知道,自己推开的是怎样一团炽热的火焰,尽管她曾经害怕被焚烧成虚无。
&esp;&esp;但她不后悔。
&esp;&esp;那个梦太美好了,美好到让她看清了自己潜藏的贪念,也看清了现实的残酷。她负担不起霍一想要的未来,也无法承受自己内心那份日渐滋长的、不切实际的期待所带来的反噬。
&esp;&esp;就这样吧。做彼此生命里最特殊的知己,分享艺术与思想,保持一份长久的、不越雷池的陪伴。这或许才是对她们而言,最体面,也最可能持久的结局。
&esp;&esp;北京时间深夜,那些总是由霍一主动打来的问候,那些报平安的、平稳无波的声音背后,是她刻意维持的距离。她不再主动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,不再在脆弱或需要的时刻想起她。她将自己的情感需求重新严密地封存起来,如同过去几十年独自一人时那样。
&esp;&esp;而那个叁十秒的梦,在每一个独处的深夜,变得愈发清晰。像一个永恒的诱惑,嘲笑着她日益模糊的记忆。
&esp;&esp;温暖阳光,削好的苹果,温柔的眼神……
&esp;&esp;她有时会在恍惚的片刻,以为自己真的生存在那个世界。甚至有一次和吴梅英闲聊,不小心说错了口,迎来老友莫名其妙的眼光
&esp;&esp;方欣丧事后她们会面,时过境迁,彼此之间如此寻常,寻常到好像从未有过那些台风夜的奋不顾身、情事后的艰难应允、被偷拍的惊险一刻,和最终告别的体面与妥协。
&esp;&esp;霍一抱上来的时候,力道那样轻,齐雁声顷刻间想起她们从前——蕴含着摧折与破坏的情事,曾是她们共同沉沦的主题。她想笑,又想回抱对方,但她最终也没做什么。
&esp;&esp;“生老病死,人生常态。睇开啲。”
&esp;&esp;齐雁声是这样安慰她的,言尤未经,终至无辞。
&esp;&esp;她坚持给了霍一她能给的最大“正式”——扶灵人的托付,是在她想象过、最终的结局里,唯一能光明正大地将她们名字紧密联系的方式。是你我肉体消亡,名义才能共聚,是一生尘埃落定,不会再因难以克制引来任何非议,为难,伤害,你我才能任性一次。
&esp;&esp;而霍一,也只能回报她遵从——遵从她划下的界限,不再步步紧逼,将所有的激烈、不甘与未尽的渴望,都沉默地收敛起来,陪她演好这一场“知交好友”的戏码。
&esp;&esp;她们曾经相爱,以两个成年人最完整的灵魂和最深的理解。
&esp;&esp;她们错过,因为背负着成年人无法推卸的责任、岁月留下的鸿沟和那份过于清醒的、对彼此的保护。